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妖刀记卷四一初犊望泣(216-223)

【妖刀记卷四一初犊望泣】(216-223)作者:默默猴 作者:默默猴 字数:64272

版主您好!小弟最近收的妖刀记第四十一卷,深知妖刀记广被大家所熟爱, 故此赶紧献上,如若因排版错误等原因请您谅解,毕竟小弟已经很长时间不上传 文章了。

第二一六折君何预闻,隔室谛听

此请不情,换作他人难免犹豫,可罗头儿不是普通人──近来荣升越浦衙门 捕头的吴老七时常这么说。他与罗烨因一桩离奇案件再续前缘,渐渐熟络起来, 当然这是吴老七自己的说法。

多数的时候,罗烨总板了张冷面。每每挤不出半点话题攀谈,吴老七便以此 句作结,虽是恭维,不无几分解嘲之意。

上司既开口,罗烨更无二话,与耿照分跨健马,一路风风火火驰往越浦。

逼近城东旧梁门之际,见城将率亲兵下得马面战棚,正与一名捧盔军校说话, 耿照虽无罗烨之鹰目,但那人一身黑甲青袴,乃巡检营独有的服色,烟尘之间难 辨面目,却见颔髭如戟,分外神气,正是受命来报信的队副章成。

旧梁门位于越浦东南隅,因缺乏重要的水路经过,由东侧进出的百姓习惯走 北边俗称「新梁门」的东水门,久而久之便成军驿专用。

八百里加急的驿使亮出金牌,毋须下马径行驰入,经观远、泰水、云骑三桥 进得内城,抵达城南公署林立的里坊──这也是越浦外城二十个城门中,最快、 最便捷的御道。

将军赐与耿照的金字牌,何止出入越浦?连谷城大营也去得,调用三千铁骑 毋须请示,权力极大,可惜先前潜入栖凤馆时,已落于任宜紫之手。罗烨见他无 取牌之打算,料典卫大人百劫余生,此物当流落在外;虽是例行公事,须经城将 盘查始得放行,不禁放慢速度,将欲停辔。

耿照听出蹄声变化,回头喝道:「进城!」扬鞭一抽马臀,加紧驱策。

城门这厢,章成话才说到一半,闻声扭头,喜孜孜叫道:「典卫大人,你真 回来啦!这些日子,可教大伙儿好找!」那城将是认得耿照的,没见金牌,正犹 豫该拦下否,蓦听他提气大喝:「我有急事面禀将军,让开!」内力之至,众人 浑身一震,纷纷倒退,大片激尘飙卷而过,喀答答的马蹄声已没入城中。城门守 军掩鼻护目,舞袖挥开黄沙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

章成兴奋不过片刻,旋给溅了满袖尘泥,连声呸吐,心底直犯嘀咕:「怪了, 这般的不能等,还教老子来报个屁?」见城将满面狐疑,显也想到一处,只得讷 讷挠首,干笑道:「可见很急,可见很急!」耿、罗二人沿御道飞驰,往昔多被 小贩占据的道路,自慕容进驻,早给清得一乾二净,无人争道,转瞬即至,守门 的仍是那名老驿丞,只门前扫得齐整,老人看似精神许多;分明形容未变,却自 有一股昂扬焕发之气。

「典、典卫大人!」老驿丞替二少接过缰绳,见耿照跨过高槛,赶紧拦住:

「城门传信的才刚进屋,您先稍候些个,老汉给大人通传一声。」非是打官 腔的油条神气,而是真觉此事不妥,唯恐将军降罪。

况且,耿照虽是锦袍乌靴,衣着华贵,却非是官服。他有武职在身,领的是 朝廷俸禄,以常服进衙晋见有司,光这点就能治他个无行之罪;若是将军急召也 还罢了,下属求见上司,岂有赶鸭子上架之理?更别提后头一身臭汗、满面黄泥 的罗烨了。

「……这也太不象话,成何体统!」老人咕哝着。

耿照心中感慨:「若早一二月来,谁敢相信这帮浪食公帑的蠹差,能这般改 头换面?人人都说将军是酷吏,可光靠打人板子,就算能打得伏首贴耳,决计打 不出这等精神。」他一跃而成七玄盟主,麾下众人马首是瞻,对存异求同的困难, 感受尤深,益发佩服将军手腕;袍袖一转,让过老驿丞握持,轻按他肩头道:「 有我担待,老官长勿忧。」老人顿觉浑身一阵暖洋洋地如浸温水,半分气力也提 不起,软倒在门边的马札子上,眼睁睁看俩年轻人走入朱门。接下来发生的事大 同小异:每闯进一层院门,都有不同的人跳出来委婉拦阻,不惟尽显越浦城驿这 小衙门次序井然,同样一批人也几乎脱胎换骨,从腐败冬烘的官僚摇身一变,颇 有几分军伍的齐整。

透过拦阻之人的话语,耿照大致摸清情形:慕容柔昨儿深夜才从外县赶回, 睡不到俩时辰,又起身整装,准时接见越浦衙门的僚属,听取各方报告;忙到日 上三竿告一段落,约莫是真累了,在午膳前稍事歇息。众人之所以一意相阻,也 是担心惊扰了将军。

以慕容的身份与作风,在驿馆内听取报告,运筹帷幄,足可掌握千里之外的 情况,何至于亲自走一趟?

耿照心念微动,已听罗烨低道:「巡山的结果,将军总要第一时间知悉。

一听说有新发现,他便要往现场走一遭。」耿照既是感动,复觉惭愧,不想 将军对自己的生死下落,居然挂心如斯。

其实巡检营返回驻地操练,也是将军有意让这班老兵油子喘口气,若非耿照 出现,半个月之内,罗烨与章成、贺新等,又将领着弟兄开拔转进,继续探寻图 籍上的漏网之地。

对越浦城驿上下而言,「耿典卫未死」本是天大的喜事,毕竟这大半个月里, 将军为这名借自流影城一等昭信侯的武僚,已将越浦地界翻过几番,就算耿典卫 是头鼹鼠,祖宗八代怕都见了光;再找不着尸首,这帮日夜加班的军丁衙差快给 整得不活了。

然而,典卫大人一路风风火火直闯大堂,渐有人觉得不对,尤其是后头全副 铠甲的罗烨,怎么看都万分不妙,还好他将随身单刀解在大门边上,不算持械硬 闯。众人没敢装聋作哑,免得事后将军追究,以怠职获罪,越来越多人尾随在后, 只缺个顶风问事的。

罗烨循军法行事,做什么都是一板一眼,耿照既未说明计划,也没解释过何 以如此,罗烨却始终沉默跟随,丝毫不疑。眼见大堂将至,耿照终于忍不住转头, 诧笑道:「是你太相信我,还是没机会问?」下巴往后一撇。「先说好,就算他 们全来拦阻,我一样要进大堂,可不管规矩。」疤面少年迟疑片刻,终于决定坦 白。「我仔细想过了军法里的每一条,责任最多追究到你身上,我只是听命行事 而已。当然,如果你要对将军不利的话,我会尽力阻止。」耿照失笑道:「你背 得起每一条?」罗烨以沉默代替回答。

「放心好了,我不会对将军不利的。」托问答之福,耿照似也松了口气,不 再如先前那般紧绷,怡然笑道:「更何况,我若真要做什么出格的事,只怕你阻 止不了我。考虑将军的安危,你打开始就不该让我进入此间。」「我有办法。」

罗烨眼中掠过一抹几难察觉的笑意。

「对付我么?」耿照微挑浓眉,想起两人在帐中切磋武艺、打得柱倾棚塌的 那一晚,不觉微笑。

「也包括你。」与其说被激起了好胜之心,更多的,其实是好奇。

罗烨有两样人所不及的长处,其一是惊人的目力,耿照的武功进境,决计瞒 不过其锐眼,而罗烨自来非是他的敌手,耿照失踪之前,罗烨还能仗着精妙的拳 脚与轻功,佐以千里秋毫之眼,勉强周旋;经血蛁再造、脱胎换骨后,两人间的 落差已成,罗烨不可能看不出来。

其二,罗烨没有夸大的恶癖,无论对自己抑或他人。

连耿照也包括在内的克敌致胜之法……究竟是什么?

从人们远远听见「对将军不利」、「对付我」等只字词组,隐隐骚动,几名 脑筋快的交换眼色,一溜烟跑出大门,分往衙门等地,也有去唤馆外轮戍的穿云 直卫的;余人逼近些个,碍于典卫大人武功盖世,身后的疤面少年又十分精悍, 听说也是身手了得,没敢一拥而上,遑论挡驾。

耿照突然停步。

洞门之前,立着一抹俏生生的倩影,虽着貉袖束腕的武官袍服,白皙的肌肤 与尖细的下颔,却有着梅雪般的洁莹出尘;身量与耿照、罗烨相差彷佛,却不觉 有男子的高大,盖因削肩、玉背薄到了极处,束紧的纤腰盈盈一握,溶在树影里 的身形如梦似幻,半点也不真实。

罗烨先前见过她许多次,却从未在她清冷的俏脸上,看过这般鲜活的表情, 彷佛她真有生命似的,绝非只是一缕香风、一抹幽影而已。

巡检营的弟兄,常聊起这名奇异的少女,意外地淫词秽语不多,怕也觉这精 灵般的人儿美则美矣,可惜人味寡淡;瞧瞧不妨,真要娶回家做老婆,难免要多 折几年阳寿,实难消受。

男装少女睁大眼睛,曲线玲珑的娇躯浮出暗影,彷佛魂灵忽有了实体,无法 继续滞留中阴。

「是我,我回来了。」耿照温言微笑:「没有人告诉你么,弦子?」这名女 扮男装的军装丽人,正是受命保护沈素云的弦子。

三乘论法结束后,慕容柔对她印象深刻,追问起来,符赤锦强打精神,回说 是「家乡亲戚的侍婢,自幼曾学武艺,转赠夫君使唤」,严格说来句句属实,自 无破绽。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好找,尤其是信得过的,慕容柔遂留弦子保护夫人, 持续至今。

耿照生死未明,得此欺进将军侧近的良机,漱玉节岂肯放过?弦子自此脱出 潜形都编制,贴身保护沈素云。

幸而期间沈素云与「耿夫人」形影不离,弦子不致被遗忘在无有识者的陌生 环境里,得以与宝宝锦儿朝夕相对,分担着同样的哀伤。

符赤锦始终抱持一线希望,坚持生要见人、死要见尸,直到她也进了冷炉谷, 数日间音信全无。漱玉节虽传出信息,令潜形都预作准备,但绮鸳等与弦子并不 亲近,忙乱之间,谁也没想到还有个人应被告知。

弦子对「典卫大人」的消息都有些麻木了,一个多月以来,跟在将军及夫人 身边,她听过各式各样关于生还或罹难的通报,陪他们星夜往返,抱持过希望, 也下定决心接受噩耗……但最终证明无一不是误传。

她开始佩服起一接到消息,就立即整装出发的慕容柔,不理解他面对落空何 以毫不动摇,每次奔赴现场,都像头一次那般勇猛昂扬,执拗得令人头皮发麻。

出生以来,情绪少有起伏的少女无法告诉任何人,她已快被绝望所吞噬。

内心毫无来由的刺痛,以惊人的频率袭击着她,每一次刨剐都像头一次那般 鲜烈,毫无温溢转薄的迹象,无论经历多少回,她始终无法习惯。

她渴望像从前那样,再度成为某人或某处的影子,无事上心,一切恍若凉水 苔沁,寂寞得无比平静,然而却不可得。

而耿照就这么突如其来的,回到了她面前,彷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。

她走出洞门幽翳,云雾般来到耿照身前,微眯的眸子透着迷惑,歪着秀美的 小脑袋,冷不防地扬手,「啪!」狠抽他一记耳光!

这一下速度快绝,饶以罗烨迅捷,亦不及反应,恃以施展「穿心剑式」,能 杀江湖上的一二流好手。

可惜,在碧火神功的先天感应之前,再快的动作,都快不过意念之未萌;先 于素手所至,剑脉已调动真气护体,是耿照及时以「蜗角极争」心法,将反震之 力由足底化出,否则震得玉人呕红踉跄,不过反掌间耳。

罗烨面色微变,正欲接敌,却被耿照拦住。弦子美眸中困惑不减,反手又是 一掴,「啪!」脆响荡于廊庑间,连远处错愕的一干从人都不禁抚颊,面上热辣 辣地一阵刺痒。

耿照唯恐伤着了她,这回没敢运功,面颊高高肿起,又红又痛。

弦子低头望着掌心,喃喃道:「好痛……好痛。是真的,不是做梦。」

耿照笑道:「是啊,不是做梦。对不住,我回来晚啦,教你这样挂心,你别 恼我啦,好不好?」弦子蓦地抬头,纤美的身形微晃,这回罗烨的鹰目稳稳捕捉, 见她非是打人,而是扑进耿照怀里,藕臂搂紧他的脖颈。耿照环抱柳腰,顺势侧 转,巧妙化去飞扑之势,可见这一跳的力道。

罗烨微怔,识趣地背转身去,什么话也没说。

倒是身后不远处,传来一阵此起彼落的惊呼:「……我记得典卫大人早有妻 室,光天化日,怎能……」「这哪里是重点?重点是夫人的护卫,可也是男子啊!」

「生得这般俊俏,一定是男孩子。这下我可就放心了。」「李兄!没想到… …你这三观,真个是令人不忍直视。」「不,我不是那个意思!」那人回神才发 现周遭一片鄙夷,赶紧低声解释:「我是说,既然典卫大人喜欢兔儿爷,那就… …嘿嘿!」众人灵机一动,想到那没敢出口的下半句「将军也是兔儿爷」,典卫 大人如好这口,自不是来拚命的,无不松了口气,彼此低声贺喜,又安然度过了 平静无事的一日。

耿照搂着少女匀称的胴体,虽隔衣衫,犹觉肤滑如脂,想起她扭着浑圆绵股, 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的娇痴,不由心猿意马。

弦子本瘦,眼下似又清减,个中因由毋须赘言,他忍着心疼,在她耳畔低语 几句。弦子松手转身,走入洞门,在院墙后伫立片刻,才装作从屋里走出的模样, 提声道:「奉将军之命,着耿典卫、罗队长入内晋见,余人退下,不得擅入。」

众人交换眼色,无不露出「哎呀早知是这样了」的暧昧神情,想到是由将军 夫人的贴身护卫布达,不定大帐之内,便要上演五国大交兵的好戏,忍着翩联浮 想,赶紧识相地退出去,免扫将军兴致,大伙又要倒霉。

罗烨双眼丝毫能察,没漏了众人抓耳挠腮、心痒难搔的模样,背脊一阵恶寒, 却不知缘何而生,只觉莫名其妙。

耿照握了握弦子之手,柔声道:「我有要事待办,一会儿再陪你。烦你守着 此间,如非将军传召,谁都别放进来。」弦子捏他的衣袖不放,彷佛怕他生翼飞 去,从此又不复见;抬望他一边面颊高高肿起,蛾眉轻蹙,伸出凉滑的掌心贴熨, 低声问:「疼不疼?」耿照闭目道:「这样就不疼了。」轻轻扳开她紧捏袖布的 五指,宠溺一笑,才偕罗烨进入大堂。

堂后便是将军日常居停,同样是两侧厢房、一方庭除,与其它院落并无不同。

然内外之间,俗称「穿堂」的部分,却比前头数进要宽敞,慕容柔稍作布置 即于此处批点公文、接见幕僚,与会客用的大堂有所区隔,也较贴近他在靖波府 的公衙部署。

这会儿,无论越浦府衙的僚属,抑或谷城大营的军将,谁敢在将军眼皮底下 悠晃?待慕容柔睡下,连仆役都各自忙活,把握难得的空闲做点事。「耿典卫回 城」的消息传至,慕容不欲惊扰假寐的夫人,自行起身,步至穿堂整理仪容,预 备传唤耿照──希望这回是真的了。白面无须、几乎看不出年龄的一方镇帅暗忖, 睡眠不足的昏沉持续侵袭,却不曾动摇过他的清明冷彻。四十多年来始终是这样, 先帝对他信任有加,与其说欣赏,不如说是彻底败给了他的执拗。

慕容柔决断如风,敌友无不惊乍,但他本人行事,并非风急火燎、手脚麻利 的类型;说不上慢条斯理,却不求快,靠的是确实稳健,一步接着一步,半点儿 时间也不浪费。越不擅长的越是如此,譬如吃饭穿衣之类的日常琐细。

院外传来骚动时,将军正结着袍侧襟纽,就听着耿照的声音,还有罗烨,以 及那名唤作「弦子」的侍婢……他还活着。将军心想。

那么……染红霞,也可能尚在人世。

天可怜见。

他罕见地停下动作,阖上双眼,放任疲惫吞噬片刻,才像一把掐住、捏死它 似的睁开眼睛──对慕容柔来说,连输给疲劳都是奢侈的。镇东将军之所以屹立 朝堂多年,始终不倒,秘诀就在慕容假设他的敌人从不休息。

镇东将军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。

对染红霞遇难一事,北关展现出强大且惊人的自制,未如好事之徒所料,兴 兵为爱女讨还公道,白锋起甚至协助安置流民,与慕容有平津互易之约。但慕容 柔了解丧失至爱的痛楚,越是压抑,爆发时便越猛烈;染苍群已为国家牺牲太多, 这般隐忍未免有悖人性,不应视为理所当然,由此镇东将军益发焦灼,如数反映 在毫不放松的搜救行动上。

放松不过一霎,慕容柔的思绪恢复运转,旋即察觉到耿照此举的异常处。

耿照年纪虽轻,性子却稳重,尤遵规矩,即使与靖波府那些长年跟随他的僚 属相比,戒慎处亦不逊色。少年在将军幕下这般如鱼得水,非慕容刻意纵容,而 是此节甚投他的脾胃。

便是报平安,硬闯大堂也委实过于莽撞──慕容柔心念微动,不疾不徐地系 好结子,却不急着起身,听耿、罗二人走进大堂,管事焦急的声音由另一侧厢廊 追入:「哎呀,典卫大人!将军才刚睡下,岂能惊扰?您二位都是将军身边人, 素知他老人家脾性,这不是教小人们难做么?」定了定神,总算恢复宁定,劝道 :「两位大人坐会儿,小人准备些茶点,二位先解解乏。内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 再进去啦,小的给二位通传一声。」没等耿照答应,脚步声便往穿堂行来。

慕容柔柳眉微挑,电光石火间,思路已转过几遍,快步掀帘退回后进,不忘 反手稳住帘巾,撩袍急趋,轻手轻脚推门闪入,总算赶在管事之前回到房里。

但听门棂上轻叩几声,老人的声音难掩惴惴,小心开口:「启……启禀将军, 耿、耿大人同巡检营罗大人到啦,小人请他二位在堂上候着。」慕容柔身子孱弱, 走得急了,兀自有些咻喘,反正越慢回话效果越好,静待平复,才开声道:「让 他们等会儿。」管事听将军口气不善,哪里还敢逗留?唯唯称是,赶紧退下。

房内,趴在桌上小憩的沈素云嘤咛一声,臂间转出半张云鬓压乱的晕红俏脸, 强睁睡眼:「谁……谁来了?」便要撑起。慕容柔轻抚她发顶,困倦已极的少妇 使不上气力,浓睫瞬颤,又顺从地趴了回去。

「没事,晚些说。」慕容柔拍她背心,直到妻子闭目细酣,取衣为她披上, 悄悄推门而出。

他回到空无一人的穿堂,忽听隔壁耿照提声道:「你知道这些日子,我去了 什么地方,又遇上了什么事么?」却是对罗烨所说。慕容柔虽不懂武功,对武学、 乃至武人的能为却非一无所知,以耿罗二人之修为,光听脚步声都知道自己来了, 挑这时发话,想说给谁听,自不待言。

(果然如此!)这串莫名其妙的无礼之举,是想传达一个讯息:耿照欲言, 将军不能听──至少,不能当面禀报。于此所知越少,对将军越有利。慕容柔既 不能容许未知,便只得隔墙听取。

双方默契既成,耿照遂从跌落莲台说起,有条不紊、次序井然,一路说到当 上七玄盟主,省略了私情的部分,其余如三奇谷设施、琉璃佛子的身份,以及灰 袍客与古木鸢的关系等,俱都和盘托出。

罗烨皱着眉,始终不发一语。耿照说到一个段落,见他全无反应,连答腔都 未有,暗忖:「罗烨本非口舌灵便之人,心思全闷肚里,要他陪演这参军戏,毕 竟是为难了些。」为防将军盘查,自也不能先与罗烨套招。然而当中有些关窍, 不能不予以剖白,沉吟片刻,仍是出言提点:「你应当问我:「身为将军武僚, 如何兼任七玄同盟盟主?」不管是谁听到,都会有这个疑问的。」罗烨的眉头蹙 得更深。

「我为什么要这样问?在属下看来,这甚至不是问题。」「这……」耿照险 教他问蒙了,幸而这番「邪正不两立」的陈腔滥调,近日于心中咀嚼再三,模拟 不难,正色道:「人说「正邪殊途」,且不说将军雄镇一方,不该与邪道往来, 便以江湖人目之,七大派与七玄数百年来循环争斗,纠葛甚深,若将军以七玄盟 主为幕宾,青锋照、赤炼堂,乃至白日流影城等,又该如何自处?」罗烨摇了摇 头,颇不以为然。

「武功无正邪,拿来做坏事,便是杀人刀,拿来做好事,即是活人剑,传承 武功的门派更是如此。况且,双方数百年来循环仇杀,这都是恩怨,关正邪什么 事?典卫大人人品端正,若以好事节制下属,七玄同盟何邪之有?以岳宸风那厮 之恶,便出身名门虎王祠,仍是一名狂悖暴徒。」岳宸风虽是「下落不明」,阿 兰山下袭击将军夫人、杀伤骑卫无算之事倒是轰动三川,再加上调来巡检营后, 与绮鸳等颇有接触,看过那厮的调查文档,也算印象深刻,随口举例,头一个便 想到了他。

耿照心中苦笑:「这原该由我来说,你倒抢着说完啦。」虽说角色颠倒,毕 竟科白做足,这台子戏勉强算是演罢,只待邻室的将军表态。

罗烨见他神色变换不定,想起典卫大人带他前来的用意,起身告罪:「属下 有僭。」耿照笑道:「不妨。你说了我心中所想,说不定比我自己来说,还要更 清楚些。」罗烨犹豫一霎,终于还是抱拳拱手:「欲诛那灰袍首恶时,属下愿效 棉薄。」「会死喔!」耿照闻言微笑。「得有这种觉悟才行。」而罗烨的沉默向 来就是回答。

青帘掀开,苍白的男子披着斗篷行出,两人见状,一齐起身。

「……参见将军。」就是现在了,耿照心想。他已然出招,是福是祸、是生 是死,端看将军如何响应──即以碧火神功之敏锐,耿照说话之间,也无法从邻 室慕容柔的呼吸心跳中辨出端倪,只知将军一直都在,从头到尾却无有反应。

并非是砖墙隔绝了声息,而镇东将军真正的心意,自来便无人可知。

慕容柔淡淡应了一声,摆手道:「坐下说话。」耿照与罗烨交换眼色,双双 落坐。「这些日子来,你上哪儿去了?」慕容柔若无其事地开口。

耿照抓不准他的心思,硬着头皮说:「莲台之下藏有暗道,崩塌时,属下与 染姑娘双双跌落,幸保一命。」慕容柔又问:「镇北将军的千金呢?人在哪里?」

耿照老实回答:「已归白锋起白大人落脚处。」慕容柔接连发问,却避过了 灰袍怪客、姑射、琉璃佛子,乃至七玄的部分,耿照一一作答,听来完全是另一 个不相干的故事。

有幸听得两个版本的罗烨,不禁瞪大眼睛,神色由错愕、惊诧,而至佩服, 典卫大人「隔山打牛」的禀报妙则妙矣,毕竟稍嫌赖皮,似童蒙游戏,一意取巧。

相较之下,将军的垂问直是赖皮的极致,典卫大人甚至毋须说谎,只须如实 回答,便已将真相彻底蒙蔽;避重就轻到了这等境地,居然生出巧夺天工之感, 令人啧啧称奇。

期间除管事奉茶送点,闻讯而来的适君喻与穿云直卫、越浦总捕、城门驻军, 乃至拦阻众人的弦子等,也各听了一部份,适君喻甚至留在堂上听完,受得将军 眼色,才偕罗烨双双告退,大堂上终于又剩下了两个人。

耿照心中多几分把握,将军为他罗织的新版说辞,藉由诸多证人流布出去, 此即最好的证明。

明栈雪说的「朝野不能两全」,经耿照反复思量,却得出全然相反的结论。

古木鸢向灰袍客借来姑射,所图本是庙堂,起码是要颠覆东海时局的势子, 早已逾越江湖争斗的范畴;摒除镇东将军,纵以七玄菁英相抗,能否阻却阴谋家 的野心,耿照始终无有定论。

──能够用上的力量,每一分都不可放过!

本着这样的想法,才有了今日的大胆之举。

慕容柔端茶就口,好整以暇,片刻才放落茶盅,眯着姣好的凤目,一径冷笑。

「我真是走眼啦,不想你貌似忠厚,也有卖俏迎奸之时。哪儿学得这般泼皮 混赖?」

第二一七折映钩如线,片片絮惊

耿照听他口气不善,悬着的心还未落地,差点又蹦出喉间。

堂上只有两人,将军手无缚鸡之力,以耿照现下的修为,便有十个慕容柔也 尽都杀了,驿馆里外虽有穿云直精锐驻守,毕竟赶不上两人一座之隔。然而少年 却像被蛇盯住的青蛙,浑身僵冷,将军视线堪比灰袍客的「凝功锁脉」,虽非武 功,足令一身武功无用。

若是过往,耿照早滴着冷汗、拱手低头,连称「属下知错」,此际却有寸土 难失的压力。

无法说服将军,以雪艳青、媚儿袭击将军的旧事,身为七玄盟主的他,即刻 便成将军之敌,非但拉不到助力,一个不好便是鱼死网破的局面……一霎间,心 中转过无数念头,定了定神,小心翼翼开口:「回将军,此法确非属下所想,是 自家姊处学来。」慕容柔本是讥讽,岂料竟换得了一本正经的回答,又气又好笑, 哼道:「仔细说话,莫让本镇再加你个推诿塞责的罪名。我向以看人的眼光自诩, 到你这儿,才知什么叫「行远必自迩」。是你过往藏得太好,还是本镇麾下,真 无你发挥处?」将军难得插科打诨,耿照可没心思接哏,俯首道:「家姊双耳残 疾,平日须以手语交谈,我们村里管叫「道玄津」。属下与姊姊感情甚笃,但儿 时总有吵架的时候,闹起了别扭,她打手语我不肯看,我打手语她也扭过头,大 伙眼不见为净,谁也不同谁说话。

「其实没多久我便后悔啦,姊姊对我极好,我很欢喜她,只拉不下脸赔不是, 净在窗外徘徊。姊姊坐在屋里,背着窗,没过多久,便对着空处打手语,大多是 说自己的心情,我在窗外看着看着,心中歉疚,回到屋里同她说话,姊姊便像没 事人似的,绝口不提吵架闹别扭的事。」说着不觉露出微笑,彷佛又忆起儿时景 况,片刻才敛起笑意,垂首道:「有些事不能说,只能做。此非欺瞒,而是权宜, 望将军明鉴。」慕容柔冷哼一声。「你可知「真龙」二字,历来是翦除政敌、诛 人九族的好借口么?魔宗七玄什么根柢,谅必不用本镇替你恶补一部江湖外史, 别的不说,光是「龙皇祭殿」四字,便足以作几篇血淋淋的文章。将这帮余孽纠 集起来,还做了它们的头儿,这是要有几颗脑袋的人,才干得出来?」

「若胤铿做七玄盟主,口出悖逆,属下并不觉奇怪。」耿照早有准备,娓娓 说道:「然而鳞族、毛族,俱是我朝之臣,守疆卫土,一视同仁,自独孤氏有天 下,未尝有忠忱之士因血裔获罪;北关武登、东海龙庭,无不许以旧有,加官进 爵破格重用,可见出身非是关键,能否忠于朝廷,才是荣辱兴衰的依凭。

「况且,鳞族之存,距今已逾千年,现今七玄之中,能明白追索出鳞族血裔 之人,十不存一,比将起来,指剑奇宫只怕还要纯粹得多,先帝赐以九曜皇衣, 封为侯爵,四海之内皆颂宽仁;今上克绍箕裘,风行而草偃,圣德昭昭,纵有闻 风起舞之人,亦难伤圣明,反显用心歹毒,自贾祸端。」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, 全以庙堂政争的角度分析,指出「闻风起舞之人」,从来就不是混迹草莽的江湖 大老粗。

以此说事,那是把武登遗民、指剑奇宫都拖下水,算上韩雪色的出身,指不 定连西山韩阀一并卯上,慕容纵以七玄之主为武胆,这就想栽他个阴谋反逆,怕 是牵扯太过。这么蠢的言官,白马王朝开国迄今还没出现过,日后横空出世的机 会应该也不大。

慕容柔本是试探而已,听他说得鞭辟入里,又抬出孝明皇帝,词锋虽嫌迂阔 了些,将军平素不喜,毕竟拍到了点子上,正要点头,陡地心念电转,轻哼一声, 冷笑:「看来七玄之内,的确是有些人才。瞧这会儿,盟主连文胆都备便了,接 下来是要开幕府了罢。」这段话的确不是耿照自己想的,当中就算有他的意思, 也决计不是这般口气。

「慕容一直都不是他的人,是看在他那便宜弟弟的份上,姑且用之。每次提 到这人,独孤弋总嫌没趣,便冷在边上不说一句,场面都寒碜。」离开冷炉谷的 前一晚,耿照唤来了蚳狩云,屏退左右,将心中的盘算一五一十地告诉她时,华 服老妇如是说。

耿照并未特别信任这位天罗香的大长老。

若非青面神受创严重,早被白额煞悄悄带离越浦,往金土之气浓烈的秘境修 复功体,以致缺席七玄大会,他更相信大师父与二师父;便说为人磊落,薛老神 君在他心目中的地位,怕也在蚳狩云之上。

然而姥姥的城府与手腕,恰恰是他此刻所需,而蚳狩云还有一样旁人不及的 好处:出于对独孤弋的关心,比起绝大多数的江湖人,她从更早以前就开始留心 东军的崛起,对慕容柔的认识,也绝不仅仅是「镇东将军」。

「慕容柔讨厌江湖人,多半也是因为他。」对着银釭红焰,轻剔灯花,蚳狩 云放落细长的银箸,怡然笑道:「要不是天上掉下个独孤弋,独孤容打出生就是 镇东将军世子,独孤阀得了天下,他理所当然地该坐龙床──举凡独孤容身边的 人,没有一个不这么想。他后来虽还是做了皇帝,对那些个从龙之臣来说,都嫌 迟了。」「可天下……」耿照只觉无比荒谬:「怎么说也是太祖爷打的罢?

孝明皇帝接下了兄长的宝座,虽说也不是没有功劳,非是坐享其成的二世祖, 可太祖爷传弟不传子,亦是难得的宽大,还能有甚不满?」蚳狩云摇头道:「人 心不足,也就这样了。人说慕容目无余子,眼底容不下一粒砂,依老身看,此人 未必真是如此,只不过他的私欲较常人低得多,才显鹤立鸡群。与这样的人打交 道,当他是圣人看待,出手必定落空,把他当成一个要求高得多的普通人,庶几 可也。」

「请长老指点一二。」「盟主客气。」蚳狩云沉吟片刻,正色道:「常人所 欲,不过趋利除弊而已,慕容柔也不例外。盟主须教他知晓,与七玄之主合作有 什么好处,纵有隐忧,也能轻易回避;利大于弊,以慕容之智,断无拒绝的道理。」

遂教了说词,耿照连连点头,大为叹服。

蚳狩云也不与他客气,含笑接受,犹豫了一会儿,又道:「盟主须知,只消 是人,便有忌贤妒才之心,越是聪明才智之士,越难跨过这槛。以往慕容对盟主 三分倚仗、三分恩宠,看似倍于他人,但始终还扣着四分在手里,猎犬再怎么能 干,颈索终究握于猎人之手,是以猎人不惧,放心信任勇猛的鹰犬。

「而今盟主武功盖世,又有同盟势力支持,慕容若觉你与他同逐一麋,那就 不能再是猎犬,而是竞争对手,须得小心防范,必要时抢先下手,以绝后患。

要问老身的意思,我宁可盟主瞒着慕容,尽力延后图穷匕现的时机,方为上 上策。」

但耿照非是出于道德的考虑,才决定对将军坦承一切的。

不明白慕容是如何窥破谎言,根本无从防范。若教将军起了疑心,那才是最 糟的事态。

耿照本不以为三言两语之间,便能轻易说服将军,听他淡淡哼笑,一颗心沉 到谷底,想起姥姥提醒,忙拱手道:「属下所部,亦是将军的部属,犬马驰驱, 敢不效劳。」心念微动,暗自着恼:「糟糕!我回得忒快了些,只怕将军不喜。」

果然慕容柔冷冷一笑。「我可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部属!要是认了这桩,从 今而后,东海地界近半的江湖仇杀,岂不打着本镇的旗号而行,正道七大派死于 魔宗七玄手底的,都该上靖波府讨公道?」耿照强自镇定,心知老调重弹,至为 不妙。

本来最理想的状态,是将军顺着先前虚问虚答的调子,轻轻揭过此事,算是 允了双方的默契,就像他对岳宸风私下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从不过问。

无奈慕容柔对他「隔墙说明」、以避嫌疑的好意似不领情,接连数问,无不 咄咄,耿照心思虽清楚,要比临机应变的伶俐口牙,岂入将军法眼?越说越僵, 不幸正中蚳狩云先前所虑。

他本想再举岳宸风为例,岳贼与五帝窟、五绝庄仇深似海,然而漱玉节、薛 百螣也好,上官母女也罢,并未视镇东将军为寇仇,江湖人恩怨分明,到底与朝 堂政争动辄牵连的陋习有别;话到嘴边,转念又想:「细数岳贼之恶,何异于指 摘将军?毕竟是他默许纵容。况且岳贼身死,迄今还未给将军一个交代,揭此痛 脚,益发缠夹不清。」事实上,慕容柔曾要他上缴一份关于岳宸风恶行的报告, 耿照粗通文墨而已,差点被这案头任务逼得吊颈,最后还是绮鸳解的围。只是那 摞字迹娟秀的卷宗,最终也没能说明岳宸风去了哪,呈入驿馆后再无动静,宛若 泥牛入海,一去不返。

耿照想起姥姥「兴利除弊」一说,脑海中灵光闪现,猛地抓住要领,沉声道 :「恰恰相反,从此东海清平无事,虽有江湖,亦无江湖。」慕容柳眉一轩,似 没料到有这般回答,尤其「虽有江湖,亦无江湖」八字,极对他的脾胃,只不知 是这少年故作惊人之语,抑或真有腹笥,一下子来了精神,冷笑道:「我定是太 久没同你说话了,听着都像另一个人似的。莫教本镇失望啊,接着说。」「有人 之处,便有是非;有是非处,便是江湖。」耿照斟酌着字句,审慎说道:「纵使 收缴刀兵,解散门派,不过是由明化暗,强身健体而传技艺,排难解纷而起角争, 本是天性,率性而为,绝难禁止。为避涝灾,将河流通通堵起来,乍听是一了百 了,实则有施行的困难,真要做成了灾害更大。与其消灭河川以避涝,不如加以 整治,调节旱雨,自然无灾。

「七大派之称正道,未必较邪派七玄行事,更加光明磊落,「正」于何处?

说穿了,不过是顺从朝廷,得以节制;至于是为黎民生计,抑或为高官之利 而制,得看上头的意思。

「七大派以衙门为靠山,而邪派中人自以为闲云野鹤,没把朝廷律令放眼里, 一生龃齵,两边都肆无忌惮,故江湖纷争,无日无之。若将所谓「邪派」,也如 正道一般纳入管理,遇有争端,无不循朝廷规矩求解,虽有江湖,何处不是王治?

也与没有江湖,差不了多少了。」他才说到一半,慕容柔细长的凤目里已隐 含笑意,甚且有一丝嘉许的意思,只不知是赞他反应奇快,还是真听进了这套说 辞,十分受用。

耿照不敢妄加揣测,只得打蛇随棍上,硬着头皮续道:「此事问诸正道七大 门派,只会得到个「不」字。盖因黑白两道恩怨纠葛,难解难分,凭空掉下来个 排纷止斗的禁令,解了他们降妖伏魔的借口,以前能做的,现下不能做了,哪个 愿意?将军纵有心将邪派纳入管辖,使其改邪归正,这些所谓正道人士必定多方 阻挠,遑论向邪派传达将军的旨意。」反过来说也是一样。邪派高手们野惯了, 要他们木枷加颈,自缚低头,只怕是难上加难。凡是「招安」之前,必先经历尸 山血海、惨烈厮杀,待其力竭势衰,始能为之,便为此故。

「除非……」慕容柔不觉微笑,界面道:「有个邪派服膺的主儿,率领麾下, 主动投效,方能解此两难之局?」「也要有清明如镜的主司,大度接受才行。」

耿照小心道:「魔宗七玄高手,自来是邪派中最难节制的一群,如今属下已 得其五,众人意气相投,知将军心怀天下,愿效棉薄,只求有此良机,必不相违。 将军明鉴……」「慢!」慕容柔举起白生生的右手,眯眼冷笑:「这「心怀天下」

四字,足可杀人,故本镇于此,丝毫不敢放松。」「……若杀的却是旁人, 将军以为如何?」慕容柔笑意倏凝,连锋锐的视线都于顷刻间消散一空,俊美的 脸孔宛若玉雕面具,生机尽绝,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。所有的表情、温度…… 俱都由这张脸上褪去,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,然而不知为何,耿照却觉得这才 是真正的慕容柔,他从未像此刻这样,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,但少年吐出的 字句已然无法停止。

「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,仍不牵连将军,盖因他所领俸禄,一直都挂在东海 臬台司衙门的名下。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,真要有人为此负责,也该是一等 昭信侯才是,与将军毫无瓜葛。」在绮鸳的报告中读到这一条时,耿照也是错愕 不已。难怪迟凤钧迟大人在不觉云上楼与岳宸风同席时,神情会是这般无奈;将 军欺他,可说得上「过份」两字。

若说「虽有江湖,亦无江湖」的理想是诱之以利,耿照的客卿身份,便是除 弊的一着妙棋。真要有人追究起来,查证之下赫然发现:耿照根本就不是镇东将 军的部属,他的顶头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独孤天威,以独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 深厚交情,要栽他这条谋反的罪名,怕连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。

「这虽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,但毕竟也是原因之一。」从耿照处 听闻此事,蚳狩云安慰他之余,亦不忘指出关窍:「这就是慕容柔的习惯,有了 习惯,就有破绽。他不是贪图小利,想省些粟米银钱,才将客将寄于他人名下, 而是这人小心惯了,他不信任江湖人,却舍不了江湖人的好处,为保自身,才从 他处借将来用。攫此破绽,便有可乘之机!」(我……抓住那个机会了么?)

短暂的沉默,对阶下俯首的少年来说,彷佛有一季那么长。

倘若可以,他并不想与将军这般赤裸裸地角力,把这些心机城府全摊开来说, 只要信任将军的决断,全心执行命令就好。可惜将军的蓝图并不是他的。

猎犬与猎人的关系,不仅会在「同逐一麋」时决裂,各自拥有不同的目标, 也将使他们走上歧路,从此分道。

将军察觉这点了么?他能不能──或说愿不愿意──同注定分歧的对象合作?

直到将军轻声笑了起来。

耿照猛然抬头,恰迎着那双含笑的姣好凤目,慕容柔掸了掸扶手,淡道:「 惊险过关哪,耿典卫。你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笨话,还好有一句足够聪明,本镇一 向不用蠢人,现在我勉强能相信,你或有节制麾下的能耐,不致被人牵着鼻子走, 在对付幕后的阴谋家时,不会一声不响地便丢了性命。」「多……多谢将军。」

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,一抹额汗,所费心力丝毫不逊于一场剧斗。

慕容柔敛起微笑,正色道:「你隔墙说话的心意,我能明白,然而本镇从不 浪费时间玩这等小把戏,我能看穿他人说谎,但我要说起谎来,谁也不能看穿!

以后所有的事,直接向我禀报即可,钜细靡遗,不得隐瞒;七玄盟中的门派 组织、高手来历等,我通通都要知道,你的人若是违法犯纪,休想本镇护短。

明白了么?」「属下遵命。」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润喉,又问:「你方才同罗 烨说的,还有什么人知道?」耿照如实回答:「除同盟中几位长老,还有属下的 结义兄长、观海天门教下的胡彦之胡大侠,以及镇北将军的千金染姑娘知悉。」 慕容柔点头:「将盟中知情之人,于清册上标出,此后不得再传,违者视同违律, 须有个处置。」「是。」「在这里,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调的客将,行事须依军法。」

慕容柔道:「公余你干什么去了,本镇无意干涉,就像我从不管底下人做甚 消遣,莫违法犯纪便是。然而行军打仗,首重保密,军机不密,十万大军也就是 一夜而已,况且敌暗我明,你不能节制手下,便是逼我越俎代庖。须极力避免此 一情节发生。」

「……属下明白。」「你知古木鸢是什么人了?」耿照悚然一惊。他想过将 军或能从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,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单刀直入的问法。在镇东 将军出手前,他至少要同「古木鸢」见上一面,亲口问他,关于刀尸……关于自 己的一切:为什么是我?我是什么?你们,到底想要我怎样──「看来,你是误 会了什么。」将军淡漠的语声将思绪拉回了现实。

慕容柔起身离座。「……跟上。」掀开青帘,缓步而入。

这不是耿照头一回来到将军办公的内堂。第一次来,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 巨幅东海地图,吐露他那为君王平定四方、混一宇内的「世间大恶」,耿照为其 惊人气魄所折,甘效犬马,从中获益良多。

许久未至,几案上仍是堆满公文,同印象里横疏影的书斋颇有几分相似,但 文书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语。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烛,将堂里照得明亮, 书案后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,藏着将军的恶愿与野心──「揭下来。」慕容柔命 令他。

耿照将垂于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,失声惊道:「这……这是……」熟悉的巨 幅地图早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在粉壁之上,贴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纸张,有的 是将军几案常备的精纸,也有尺寸不一的纸片字条,全用米粒之类浮贴在墙上; 乍看杂乱无章,再看得几眼,才发现纸张似是各自成团,将偌大壁面分割成几个 团块,纸张密集处分别写着题旨似的大字,有「三乘论法」、「旧驿遇袭」

等十余处标注,当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带案,显然是在这几个月间,越 浦发生过的诸般案件。

纸张上头,不但有朱笔批注,圈起来的字句上还钉着大小各异的钉子,拉起 一条又一条的彩色丝纟,将十数个团块上的各种讯息牵引联系,或因果相连,或 求同存异,每条线的背后都隐含着巨量的归纳分析,必有深意,可惜过于繁复, 无法一望即知。

其中一条较粗的红线吸引了耿照的目光。

这条线通过了将军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,上头列出了知晓这份行程的关系人, 继而通过籸盆岭的流民暴乱事件,指向曾捐赠米粮与灾民者;连到征用九转莲台 的大跋难陀寺、打款到「三江号」江水盛名下的四极明府委托,以及三江号月来 遭窃一案,据说什么也没丢,只有存放陈年旧帐的老库房积灰上,多了几只半截 脚印,宛若怪谈,令人背脊发凉……红线不止通过大部分的团块,也从各团块连 到中央「三乘论法」那区,最后汇于一张写满姓字的纸头上。

纸上绝大多数的名号,无论是原有的,或明显是后来才添上的,都被朱笔一 一划去;唯一圈起的一个是「迟凤钧」,旁边以朱笔标着「姑射」两个小字,未 被杠红的,还有其余九个名字。

耿照在九人当中,几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「姑射」成员,包括横疏影 在内。

换言之,即使将军所知远远不及耿照,再给他一点儿时间,又或多些线索, 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组织「姑射」,就要被镇东将军慕容柔从幽影中揪出, 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,而古木鸢甚且不觉!

──这……这是何等惊人的洞见啊!

世上真有这样的人……这却又如何可能?

「如你所见,」身后,慕容柔淡然说道:「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,是确定你 知不知道而已。我缺的几处关键,方才在你的叙述当中,俱都一一补齐,这九个 名字又能再划掉几笔。」说着踏墩而起,又补缠上几条长长短短的粗红绳,拈起 案上半干的毛笔,杠掉几条名字,圈起了「横疏影」、「琉璃佛子」,当然还有 古木鸢的真身。

「……是不是简单得很?」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绣墩,退到案前,仰望 填塞了巨量讯息的纸片墙,像解开了极其困难的字谜,又或完成一组繁复的燕几 图似,微眯的眼中涌现情感,有得意、有疲惫,也有一丝宽慰般的松弛。「我以 前在内……我一直都很擅长这种游戏,看人与排设燕几图,从来难不倒我。」

忽喃喃道:「难怪有几处我总觉不自然,难以自圆其说。「古木鸢」的目的, 若是引出背后的阴谋家,那一切都说得通了。」耿照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鼓起勇 气,握拳道:「追捕「古木鸢」之前,能否让属下先与他见一面?我……有些事 想当面问清楚。」慕容柔回过神。

「你这便要收网了?背后的阴谋家是谁,意欲何为,有哪些党羽,都弄清楚 了么?拿下古木鸢后,你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阴谋家?你要用什么罪名收缴古木 鸢,证据又在哪里?」见耿照哑口无言,挥手道:「你自然要去见见古木鸢。

把敌人的来龙去脉,全都弄清楚,回来向我禀报。他若问到你,你想怎么说 便怎么说,只用不着提到我。」「若他问起了将军──」这也非不可能之事。古 木鸢要对付那灰袍客,情况之严峻,与耿照所面临者无分轩轾。若能拉上镇东将 军,古木鸢未必不心动。对耿照来说,这是相当贵重的谈判筹码。

「他不会问。」慕容柔难得大笑起来。「你也太小看那人了!我若说得只字 词组,反教他小瞧了我。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,已足够说明许多事,毋须代我发 言,做好你的本分罢。」顿了一顿,又道:「至于佛子的下落,须确实掌握,将 他送交本镇发落。此人牵连许多秘密,落入有心人之手,是要出乱子的。」

耿照反复思索几日,也是这个意思。明姑娘虽是一片好心,此法却不能解决 他与老胡的困难;他既不能对老胡交代,老胡也难以向母亲言说,与其一味逃避, 不如直面相对。

「属下会彻查佛子的下落,将他携回,将军放心。」慕容柔点点头,良久, 才转过身来。这是继堂上那图穷匕现的一霎间,两人视线再度交会,将军淡淡含 笑,弯睫垂敛,低道:「这些日子,难为你了。回来就好。」

第二一八折信其可信,旧园曾忆

密谈暂告段落,已是大半个时辰后的事。

除姑射与古木鸢,慕容还问了三奇谷内诸般细节,耿照知莫不言,连「洞中 藏月」、「牙骨盈坑」等虚缈传说,俱无不尽。慕容柔垂问频仍,却罕作评论, 柳眉深促,若有所思;个中因由他自己不说,耿照也不好唐突,最后对话就停在 气氛诡谲尴尬的静默间。

耿照还有几件挂心事,本不欲耽搁,岂料闻讯前来驿馆道喜的人,居然络绎 不绝,约莫从月来雷厉风行的搜救行动中,嗅出这位典卫大人在将军心中的份量 绝非一般。慕容柔何许人也?抹油铁棍一根,浑无罅隙,难以着手,现下突然蹦 出个耿典卫来,谁不想见缝插针撬撬墙角?没准便是将军的软肋。

一时之间,城中要人们风闻景从,差点儿挤爆驿馆门庭,放眼望去非富即贵, 瞧得一干从人险险惊脱了下巴。

慕容没有设宴应酬的规矩,却不好拒见投帖陈情的百姓,一一传召,耿照坐 于下首主位,耐着性子送往迎来;好不容易打发了,已近晌午,沈素云得知他平 安归来,命厨房备下酒菜,为他洗尘接风。慕容柔虽看出少年眼神有异,却不忍 拂逆妻子的美意,径行入席,耿照也只能落坐举杯,谢过将军夫人。

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,以此际耿照的修为,纵使心急如焚,面上亦不露一丝 焦灼,饭后饮罢清茶,才起身告辞;正欲跨出高槛,又被将军叫住。

「那位弦子姑娘……是你夫人的贴身丫鬟罢?」慕容柔放落茶盅,怡然道:

「难得她武功高强、心思细腻,权且借予本镇,以回护夫人周全。」耿照本 没有拒绝的理由,但弦子毕竟不是器物,而是活生生的人,此事须问过她的意思, 才算妥当;正迟疑着该怎么回话,蓦听沈素云「呀」一声,双颊飞上彤云,喃喃 道:「原来她是……我怎么没想到……真是……」定了定神,轻咳两声,正色道 :「我平时甚少出门,不需要人保护。再说了,这驿馆之外,尚有适庄主、越浦 衙役,以及谷城大营的人马,还说不上周全,再押上一名女子何用?

典卫大人失踪多时,弦子姑娘定然挂心得紧,你快快携她回府,与夫人团聚。

我这儿用不着什么护卫。」她本就生得清丽绝俗,雪靥悄染,更添瑰艳,纵 使说得一本正经,那股子极力压抑的羞喜依旧可人。

俗话说「填房丫头」,自古续弦,总先考虑妻子的丫鬟,「贴身侍女」

四字用在陪嫁丫头身上,最是令人浮想翩联。

弦子寡言,自来驿馆,同沈素云没说过几句话,年少的将军夫人几乎忘了她 是耿夫人的侍女,只当是一名武林高手,听丈夫说起,才想到耿、弦关系并不一 般,虽非正妻,难保没有合体之缘,岂能拆散鸳鸯?见丈夫眉头微蹙、还待发话, 赶紧抢白:「就这么说定啦,夫君。最多进香时,让耿典卫夫妻陪我一道。」

慕容思索片刻,才点了点头。「好罢,都依你说。」沈素云双颊绯红,喜上 眉梢,迭声催促二人返家,与符赤锦相聚。

潜行都诸女耳目灵便,弦子虽在洞门之外,堂上的这段小插曲并未逃过她的 闻察觉知,见耿照低头行过,默默跟在他身后,直出驿馆大门,一辆套好的乌漆 牛车正候着,拉辔的不是旁人,却是易州「风雷别业」之主适君喻。

「将军吩咐,耿大人如今不同往昔,招摇过市,恐生变量,还是小心为好。」

身量颀长、一身贵公子装扮的适君喻,将折扇插在颈后,亲自为二人打开车 门,笑道:「耿大人请。」牛车前后,各有数名全副武装、跨马背弓的穿云直卫, 遮前护后的,就这么大阵仗地回到了朱雀航。适君喻虽未随行,驾车之人耿照甚 感面熟,想起是适庄主身边的亲信,与程万里、嵇绍仁一样,皆是适家的累世家 将,下车时特别抱拳致意,欲通姓名。

那汉子手握缰绳,竖掌搭拳,权作回礼,淡淡道:「小人穆铁衣,见过典卫。

辕驾不便,礼数欠周,典卫见谅。」没等答腔,「驾驾」几声,径行驱车, 片刻便走得远了。在门前迎接的,正是朱雀大宅的总管李绥,照旧满面堆欢,陪 笑得恰到好处,彷佛耿照非是失踪了大半个月,而是早上才出得大门,一转头又 踅回来了似的。

「大人用过午膳了么?小的吩咐厨房,备点解腻的甜汤。」「不用。」

耿照见他一派自然,禁不住有些放松起来,紧绷的脸部线条略显张弛,笑问 :「家里都好么?」「都好,都好。」回顾弦子道:「弦子姑娘的闺房也整理好 啦,是夫人亲自吩咐的。」耿照奇道:「夫人知道她今儿会回来么?」李绥笑道 :「夫人前两天回来,便交代了小人,这几日小人天天着人打扫一回,就等着姑 娘。」

耿照心中苦笑:「以她聪慧,早料到有此一着。」未至后进,已听得莺莺燕 燕一片纷扰,中庭里几名怒气腾腾的潜行都少女围成圈子,旁边的厢房门扇大开, 从人不住从里头搬出卷册文书,又流水价的抬入绣墩妆奁,一边小心翼翼地躲着少 女们,免被波及,场面既诡异又好笑。

领着潜行都诸女的,正是早一步回来的绮鸳,她远远见得耿照,再按捺不住, 转过势头,扬声怒道:「喂!这是怎么回事?这会儿,屋里都没地方让咱们落脚 了么?你好大的官威啊!」身畔众姝看清来的是谁,差点没吓晕过去。谁……谁 让她这么同盟主说话的?

与绮鸳僵持的那人「哈」的一声,纤指一比,葱芯儿似的幼嫩指尖对正绮鸳 鼻子,咄咄冷笑:「好啊,你对盟主这般出言不逊,还说我冤枉了你?这屋子是 盟主日常起居之处,不让低三下四之人走动,别说没给檐头避雨,也不瞧瞧自己 的身份!」清脆动听,与尖刻内容有着强烈反差,不是郁小娥是谁?

她换了一袭粉藕色衫子,绛色缠腰红绣鞋,衣着较在冷炉谷时保守许多,瞧 着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模样,益发显得青春洋溢,娇嫩可喜;不变的是那眉梢唇 际的讥嘲冷峭,非但未见收敛,怕还张扬了些。

诸女一见盟主驾到,便要炸锅,岂料绮鸳出言不逊,胸中一口恶气透背而出, 全成了冷汗,一时无语,倒是郁小娥装模作样地敛衽施礼,把一声「盟主好」说 得婉转可人,若非明媚的眼角泄露一丝得色,怎么看都像她给人欺负了,而非欺 负人的那一个。

耿照不用问也知是怎么回事,回顾李绥:「这儿谁说了算?」李绥陪笑道: 「回大人,这几日都是郁姑娘在打点,小的们承惠甚多。」那就是没少吃排头的 意思了。

耿照本以为有宅里宝宝锦儿坐镇,谅郁小娥变不出什么花样,谁知还是小瞧 了她兴风作浪的本领。

自来到朱雀大宅,郁小娥便以盟主亲信自居,俨然是宅里的大总管,安排了 胡彦之、翠明端等人的居处仍嫌不过瘾,更改摆设、插手厨灶、采买记帐……软磨 硬泡地都玩转了一遍,又把主意动到潜行都的头上。

先前符赤锦掌朱雀大宅,对潜行都十分礼遇,随人员进驻,供她们使用的厢 房院落亦次第增加,毫不吝惜。毕竟情报是耿照身居要职的根本,断了灵便的耳 目,纵有绝顶的武艺也难有大用。

耿照失踪后,潜行都全力搜寻,符赤锦虽伤心欲绝,倒是一点不眛,命李绥 支应少女们的食宿用度,让她们有独间厢房可睡,养足精神才能找人,大半座府 邸遂成潜行都的补给基地,发挥极大的效用。

郁小娥一来,想将这帮雌蛇赶出主屋,绮鸳等岂是好相与的?冲突一发不可 收拾。

耿照揉了揉额角,蹙眉道:「谁让你这么做的?」郁小娥垂眸道:「回大人, 是夫人的意思。」诸女闻言鼓噪,不肯相信。耿照也不信宝宝锦儿会放任郁小娥 胡为,正欲再问,忽听一阵银铃笑语,软糯沁脾:「是我说的么?」人若花影衣 带香,符赤锦自后进行出,红衣衬得雪肤益发精神。潜行都诸女齐声喊了「符姑 娘」,退至两旁,狠狠瞪着郁小娥,且看她如何自圆其说。

郁小娥不慌不忙,垂首敛眸道:「回夫人的话,昨儿我问夫人:「家里诸大 人来时,须安置在何处?」夫人回说,自是在主屋里。小娥才请几位姊姊搬出主 屋,于后进另觅厢房住下。」她口中的「家里诸大人」,指的是七玄同盟各支首 脑。眼下耿照受世人注目,不好再进出冷炉谷,漱玉节以「乌夫人」的身份,于 越浦城中另有居停,但难保薛百螣、蚔狩云等人,没有前来朱雀大宅晋见盟主的 时候,郁小娥此问不能说不对,只是钻了个「理所当然」的空子,从主母口头处 取得鸡毛,以为令箭。

符赤锦露出恍然之色,美眸流眄,微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,笑道:「是了, 我的确是这么说的。绮鸳姑娘,真是对不住,万一你家主人来此,又或何君盼、 蚔姥姥等来时,须得有个合乎身份的住处。我已令人在后头清出一座独院,诸位 妹妹可于院中歇息。」绮鸳等日常颇承其情,更无二话,只不甘心见郁小娥抿着 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,净拿眼箭攒射。

郁小娥没料到这位符姑娘忒好说话,心中不无得意。她在谷内数日,凭借着 细腻的观察,已将耿照身边诸女的性格、关系,乃至纠葛,俱摸得一清二楚:染 红霞出身高贵,性子倔强,盟主将她捧在掌心里,唯恐她稍有不快,可见是个易 于拨弄的主儿;阴宿冥女扮男装,粗枝大叶,当日在莲觉寺看似辣手,实被符赤 锦治得服贴,也不是太难应付。

只这位处处退让、甘心做小的「耿夫人」,郁小娥最没把握。

她与五帝窟之人本无瓜葛,犯不着找潜行都麻烦,玩弄简单对质便能揭穿的 把戏,其实是想探探符赤锦的底,看她是真的性格温顺,任人搓圆捏扁,还是城 府极深,藏得半点儿也不显山露水。

如此轻易过关,连郁小娥自己都吓了一跳,正觉有些失落,忽见下人抬入的 奁龛镜台等颇为眼熟,再瞧得几眼,赫然是自己房中之物,愕道:「夫……夫人! 这是……这是我房里的物事,怎么……」

符赤锦合掌道:「啊,瞧我这记性。忘了同郁姑娘说,家中大人来时,为免 招待不周,郁姑娘精明能干,若能就近照拂,我也才能放心。妹妹意下如何?」

郁小娥强笑道:「夫人有命,自……自当遵从。」符赤锦挽起她的手,笑道 :「叫姊姊就好。」

郁小娥彷佛被蛇盯住的青蛙,突然想起她那「血牵机」的外号,哪里还来得 及缩手?总算没感觉异劲入体、血筋爆裂,一抹冷汗滑下小巧的秀额,颤声道: 「小娥……小娥不敢。」「妹妹这是看不起我了?」符赤锦亲昵地挽着她,沃腴 的雪乳一阵酥颤,满满压在她臂间,温香绵软,难以言喻。

郁小娥魂飞魄散,哪有细品的闲心?想起红衣女炮制如意身的江湖传闻,深 悔自己粗疏大意,竟被她温柔退让的举措所骗,以致落入死地,嘴上没敢逞强, 赶紧应道:「姊……姊姊说笑啦,小……小妹欢……欢喜都来不及,哪……哪有 半点的不乐意?」潜行都诸女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只觉欢喜到这等竹筛也似、 浑身打摆的境地,未免也太乐意了些。

「你瞧,这间房甚是宽敞,专留给妹妹居住。」符赤锦拉她走上廊庑,指着 隔壁的空厢房。「这间呢,就留给蚔长老。家中诸大人里,我最敬佩姥姥啦,妹 妹自小承欢,最了解姥姥的喜恶,定要替姊姊和相公好生尽孝,妥善招待。」

旁边两名潜行都的少女一听就笑了。绮鸳于七玄大会期间,主持整个潜行都 的人力调配,等于是代替漱玉节发号施令,并未于谷外接应,不清楚郁小娥的来 历,蹙眉低骂:「笑什么?忒没规矩!」身边人附耳一阵,却是她自己忍俊不住, 「噗哧」一声笑了出来。

「你也太坏了,居然让她住姥姥隔壁。」耿照摇头,一边忍不住微笑。

「虽然蚔狩云那老虔婆未必会来,光让她这么想着,也够受的。」符赤锦忍 笑道:「我可是为了你啊。冷炉谷外四部挤出头的,骨子里刻了个「斗」字,把 她放在一团棉花里,她都能啃出火来。不压下去,回头脑筋就动到你宝贝的二掌 院、二总管头上去啦。」「动我最宝贝的宝宝锦儿也不行。」他一把搂住少妇腴 嫩的葫腰,将她搂坐在自己膝上,把脸埋在她酥白绵软的乳沟里,嗅着难以言喻 的温香乳甜,直到此刻才觉心绪稍宁,外面那方天地里的一切,未必俱与自己相 关,要他一肩承受,一往无前。「我想死你了,宝宝锦儿。」美丽的红衣少妇垂 眸含笑,轻舒藕臂,将爱郎的头抱在怀里,轻抚着他脑后乌发,以尖细的下颔摩 挲着发顶,如抱稚儿。

「你回来,就好啦。」她低声道:「我求遍了诸神菩萨、龙王大明神,只要 你能平平安安回来,我愿折寿三十年,换你无灾无厄,逢凶化吉。天可怜见,终 于把我的耿郎还了给我。」耿照心中感动,闭着眼睛埋首于她硕绵的双乳间,嗅 着她身上醉人的馨香,奇怪的是并未为欲念所攫,只觉平安喜乐。符赤锦搂他片 刻,身子微微后仰,伸手替他揉肩,笑道:「你肩膀好硬。一会儿我给你打水洗 脚,早些歇息,养好了精神,才说得上其它。」耿照动也不动,任玉手在肩上轻 捻慢挑、翻转如舞,舒服得发出低吟,片刻才抬头道:「你早料到将军会把弦子 送回来?」符赤锦淡淡一笑。「说不上什么料到,换了是我就会这么做。你武功 高强,如今又在江湖草莽间结成朋党,有了自己的势力,以慕容之智,不可能不 作提防。

你要为了这点不舒坦,就是同自己过不去啦。」耿照摇头。「我只是没想到, 他会利用夫人来开这个口……人和人相处,为什么要有忒多心机算计?看穿这些 心机算计的我们,和算计的人又有什么分别?

在这般枝微末节处用心计,年复一年、日复一日……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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